大同市区向南,驱车约30公里,是同煤大唐塔山煤矿有限公司。这个由大同煤业股份有限公司、大唐国际发电股份有限公司、大同煤矿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三方股东共同投资组建的煤矿,设计年产量1500万吨,是同煤集团最重要的煤矿。
不过,走进煤矿内,最吸引记者视线的却是煤矿周围山头上覆盖着的光伏板。这里是山西众多采煤区光伏项目中的一个。按照规划,从2015年到2017年,大同市计划用3年时间在南郊区、新荣区和左云县的13个乡镇,总面积1687.8平方公里采煤沉陷区范围内,建设300万千瓦的光伏发电项目。
代表着未来能源方向的光伏和19世纪就出现的能源煤炭同框出现,不免让人感到一丝违和。而这正是整个中国煤炭业当下面临的尴尬的一个缩影:在产能过剩、环保舆论压力巨大、价格低迷、企业经营困难、人员安置陷入困局的重重压力之下,煤炭产业似乎陷入了“负面”或者是大能源关注的“边缘”境地。仿佛只是在和光伏、风电等可再生能源一起出现的时候,才能占得一丝正面形象。
这对于占据中国一次能源消耗三分之二的煤炭来说,是有失公允的。无论是在何种情景之下对中国未来能源需求的预测,20年内,煤炭都是中国重要的一次能源种类。
因此,重新构成对煤炭产业的科学认知,让其回归商业本质无论是对煤炭产业自身,还是对大能源产业,都是一种必须。
2016年上半年以来,煤炭价格出现了明显的上涨。但是这一利好似乎并不能拯救煤炭企业。从上市公司数据来看,截至8月27日,A股煤炭上市公司的半年报显示,营业收入几乎都出现了同比下滑。
如果说上市公司的数据不够全面,那么来自煤炭工业协会的数据更加让人悲观。中国煤炭工业协会数据显示,2015年大型煤炭企业亏损面超过90%,行业利润总额仅441亿元,是2011年的1/10,负债总额同比增长10.4%至3.68万亿元;90家大型煤炭企业负债总额高达3.2万亿元。截至今年一季度末,39家上市煤炭企业的平均资产负债率为59.16%,超过70%警戒线的有10家。
煤炭企业是否真的已经走入产业的死胡同了?如何正确的看待煤炭价格的变化和煤炭企业的境遇?执行了约半年之久的去产能政策达成了哪些效果,又存在哪些缺陷?煤炭企业自身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未来的?
7、8两月,在这个创造了高温记录的夏天,《能源》记者带着这些问题走访了专家、煤炭企业。我们希望找到上半年煤炭价格持续上涨的多重原因,以及去产能政策执行带来的种种问题。更深层次的愿景是,我们希望能够在煤炭产业被“误解”,甚至是一定程度上被“曲解”的时候,力求去还原煤炭产业、煤炭企业最真实而又鲜活的一面。
“积极”的价格
在新能源大行其道的今天,煤炭正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曾经的“黑金”一度无人问津。但是进入2016年以来,煤炭价格不仅止住了持续下跌的颓势,而且一路上扬。一时间煤炭企业、发电企业甚至是股市都热闹起来。近期,西山煤电、兖州煤业、大同煤业等多只煤炭股强势涨停,煤炭指数大涨超过5%。
8月17日,秦皇岛海运煤炭交易市场发布的环渤海动力煤价格指数(环渤海地区发热量5500大卡动力煤的综合平均价格)报收于464元/吨。
报告期内容显示,24个港口规格品21个上涨、3个持平,该地区动力煤交易价格延续强势上涨局面;截止到本报告期,价格指数已经连续八期上涨,464元/吨的价格指数水平继续刷新年内最高记录,较年初371元/吨上涨了93元/吨、累计涨幅达到了25.1%。
此外,相比动力煤的火爆,炼焦煤价格也有上涨,但总体持稳。无论是动力煤还是炼焦煤,在能源结构调整的大背景下,为什么又突然成了紧俏货呢?
在采访过程中,一位业内专家告诉记者:“在煤价下跌的时候,我曾预测煤价每周降一元钱,一年也就是50元左右,一直降到400元。有人问为什么是400元,因为降到400元/吨的时候要看国家,国家不干预,会死很多企业,然后就平稳,煤炭可能盈一点利,国家政策如果强行干预,煤价会上涨,同时在环保的压力下将征收相关费用。”
诚然。2016年伊始,国务院出台了化解过剩产能的7号文,拉开了煤炭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大幕。在控制新增产能、淘汰落后产能、退出过剩产能方面,政策执行十分严格,其中全年作业时间不超过276个工作日重新确定煤矿产能的规定尤为引人关注。
中国煤炭运销协会研究处处长郝向斌向《能源》杂志记者表示,规定煤炭生产276天的政策是有效的,原来是按照330天进行生产,矿上除了重要的节假日安排大修之外都是一直进行生产,煤矿有利润基本上都是建立在这上面的。现在只能生产276天,相当于直接削减了16%的产量。
那么政策的结果怎么样呢?截至7月底,全国各地累计退出煤炭产能9500多万吨,完成全年任务量的38%。同时,全国规模以上原煤产量190080万吨,同比减少10.1%。
8月19日,国务院新闻办举行国务院政策例行吹风会,国务院组织了10个督查组,陆续赴各省区市开展督查。通过督查,进一步压实目标责任,持续推动重点工作;通过督查,及时发现和解决问题,总结经验和推广典型;通过督查,确保今年目标任务顺利完成。
虽然上半年煤炭去产能的任务完成情况差强人意,但是却对煤价的上涨起到重要作用。从政策的执行力度和国家的态度来看,煤炭去产能政策或将长期执行,这为煤价继续上涨提供了可能性。
除了供给侧的去产能政策因素,库存也是造成煤价上涨的一个重要影响因素。上述业内专家告诉《能源》杂志记者:“为什么现在觉得有些紧张?因为中间环节大家不储煤,像电厂、港口都不储煤,一是占资金,二是发大水有风险。这样就造成中间比较空,两边虽然少,但是中间过少。秦皇岛最多的时候1100万吨,后来大部分时候700多万吨,现在只有300多万吨,300万吨还有许多不可动用的量。”
资料显示,截至8月15日,六大电厂平均库存总量1018.5万吨,较上周同期减少62.3万吨,降幅5.8%。平均日耗总量72.5万吨,较上周同期增加3.6万吨,增幅5.2%。六大电厂电煤库存平均可用天数14天,与上周同期相比减少1.7天。
从需求侧讲,受天气和煤炭下游产业的影响,煤炭相对的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今年夏天持续高温,用电量突然的增加造成对动力煤需求的增加,港口出现“船等煤”的现象。炼焦煤同样受下游产业需求影响,随着钢材、焦炭需求的增长而变化。
综合供给侧和需求侧两方面的因素,煤价上涨持续与否与政策能否长期执行关系紧密,而且需求侧的不确定性也将对煤价造成影响。
难以挽救的业绩
然而,接连上涨的煤价,甚至被称为是“史上最热年份”的夏季,都没有能够帮助煤炭企业在效益上有所改变。
这背后首当其冲的原因,就是中国煤矿企业较高的固定成本。“中国的煤炭生产有一个共同特点,主要是井工生产,开采的深度比较深,而且生产战线比较长。整个煤炭开采的成本比较高,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固定成本,也就是说生产不生产这块都是存在的。”郝向斌对《能源》杂志记者说。
无论矿井井型规模是大还是小,矿井都要有地面设施,都要有采、掘、机、运的修理,都要有通风、排水、供电、提升和运输等设备。矿井的井下由于矿山应力的存在,巷道会变形,需要进行维护。井下开采还要进行许多的基础工程。“这些都是固定成本,如果煤矿能够多生产煤还能够填补一些成本,如果不能出煤,这些成本都是亏损。”
煤矿的固定成本占生产成本的70%左右,因为固定成本占的比重高,相应的变动成本占的比重就低,煤炭售价通常都会超过变动成本,超过部分叫做边际率,生产经营就是通过边际率来弥补那部分,之后如果有剩余就是盈利,不够弥补就是亏损。
现在煤炭是亏损,但仍然有边际率,也就是说煤炭的边际率仍然超过变动成本,多出一吨煤就少赔一些,这是基于亏损最小化一个必然的选择。所以大家就都尽可能的多出煤,这样就必然造成争抢市场份额,其后果就是降价。
不过,由于《关于煤炭行业化解过剩产能实现脱困发展的意见》的存在,让这一脉络发生了变化。核定工作日由330天回到276天的政策实际上是减少了煤炭的产出量,根据核算减少工作天数大约会增加单位成本17%。“如果坑口煤价涨不到17%,也就意味着销售收入实际上并没有增加,亏损反而会更多。”
另一大因素是进口煤的冲击。据海关总署8月8日公布的数据显示,今年1-7月份我国累计进口煤炭1.29亿吨,同比增加807万吨,增长6.7%。
“进口煤今年的行情还不错,像澳洲煤价格涨的非常厉害。主要还是供需错配的问题,因为去年价格跌的很多,印尼澳洲都减产,他们今年的生产计划都是去年年底制定的,现在即便是煤价涨了,他们也很难快速的把生产计划调整过来。”安迅思煤炭行业分析师邓舜对《能源》杂志记者说,“国内国外的情况都造成国内煤炭的缺口比较大,国内减产量比较大,进口煤不充不了这么大的缺口。当然再过一段时间,进口煤的量会相应放出来,因为现在对于进口煤来说是有利可图的。
虽然进口煤无论从绝对数量还是比重,都无法对本土煤炭产生较大的冲击,但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事实是:制定了“276天限产”政策的《关于煤炭行业化解过剩产能实现脱困发展的意见》一文出发点是帮助煤炭产业脱困,而最终造成的结果是供给下降、价格上涨、进口煤增加。“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神华是扛得住低价的。现在它限产,让出了自己的利润。但是这个钱却让进口煤分走了一部分。”
政策困局
种种分析都对准了政策。政策制定的初衷似乎没有能够很好的执行下来。而政策在执行后又出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影响。看起来似乎都是政策的错,事实真的如此么?
在《能源》杂志记者的走访中,国有企业、民营企业和专家对于政策看法不尽相同。开滦(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的一位中层管理人员面对《能源》杂志有关去产能的问题,很诚恳的表示:“现在去产能没有太多可以说的。主要就是根据政策和政府安排,关闭煤矿。坚决执行限产日期。”
这绝非是一家之言。对于国有煤矿企业来说,政策已经确定,首先要做的就是坚决执行。实际上,对于很多国有煤矿企业来说,政策是某种程度上的保护。
“从长远来看,去产能对大型国有企业来说还是有好处的,因为淘汰之后煤炭还有发展空间,特别是现代化的煤矿。”同煤集团一位工作人员对《能源》杂志记者说,“短期来看要经历供给侧改革的阵痛。比如说近期煤价的波动,可能会刺激有些企业的复产,如果产能又上来,因为需求没有变化,煤价会再次下跌,然后再关停,之后又有复苏,这些恶性循环都是短期效应,从长远来看,去产能必须要执行。”
但是淘汰落后产能是一项长期且复杂的工作。“落后产能怎么核定?谁也不愿意被评为落后产能,所以说还是应该看谁能够抗住低煤价。”
问题随之而来,与去产能同时推进的还有276天的限产政策。这种实际上的一刀切是把所有不同产能水平的企业拉到了同一个水平面上来执行。扛不住低煤价的老矿要限产,扛得住低煤价的新矿也要限产。最后的结果是,老矿固定成本太高,限产后亏损增加;而新矿因为达不到设计产能,利润降低。
“假设一个煤炭企业能够在276天的生产日期内取得盈利,那么超过276天的生产,它肯定可以获得更高的利润。”北京长贸咨询有限公司黄腾对《能源》杂志记者说,“所以现在的政策很可能不仅淘汰不了落后,还会把好的企业拖死。”
在煤都鄂尔多斯,设计年产量600万吨,总投资近百亿的母杜柴登煤矿因为未经发改委核准但已开工建设,已经被政府停工。
“母杜柴登煤矿几个月前就被发现未批先建。但一直没有彻底关停。8月份才被彻底断电。”据知情人士对《能源》杂志记者透露,“不过煤矿还在积极走动,希望能够继续开工建设。最近几个月煤价涨了一些,所以关停的煤矿都不是因为不赚钱,而是因为被政府给强制关停。”
政策的强势执行,直接导致了供给端的减弱。炼焦煤矿的生产战线相对长,固定成本相对更高,售价也较高。很少有炼焦煤矿因售价低而停产,即便是煤价涨了涨,也不会因此而复产,因为之前没有因煤价低而停产的矿。
山西省是炼焦煤主产区,而且执行的比较严,炼焦煤的供给很快就收到控制。动力煤受到季节影响较大,创高温记录的夏季过去之后,北方各地即将面临冬季。需求不会有较大跌幅。可以想象,煤价即便不继续上涨,也难以在短时间内下降。
“在市场规律的作用下,很可能刺激一些证照齐全,迫于价格因素关停的地方煤矿出现复产的现象。”郝向斌对《能源》杂志记者说,“更不要说还有新投产的产能。”
这很可能会造成一个更大的悖论:总产能如果不降反升,那么价格必然回落。煤炭企业会面临更残酷的境地。另外,降价刺激消费,很可能会造成煤炭消费的逆增长。而如果去产能及限产能的政策更加严苛,价格继续上扬,涨价抑制消费,原本就备受限制的市场会更加萎缩,还要受到廉价进口煤的冲击。
煤炭出路在何方
如果是无论煤炭价格的涨或者跌都意味着新的悖论,那是否煤炭产业已经面临着没有出路的境地?
实际上,当下的悖论更多来自于政策。“现在国家害怕煤炭企业困难受不了,不是地方矿的受不了,而是国有矿的事情。”上述专家对《能源》记者分析到,“煤炭黄金十年,政府为了保护发电企业,要求国有企业实施重点合同价。现在有国企面临很大困难了,又出台政策保护。但是问题在于,大水漫灌式的政策无法区别对待不同的煤炭企业。”
同为国有企业,既有神华这样高效率、抗低价能力高的央企,也有负担很大的地方国有企业。山西一个地方国有企业煤矿的负责人对《能源》杂志记者说:“说是逐渐把企业办社会的部分剥离出去,但是煤矿周围的村庄总是会时常有人来矿上闹一闹,只能给点钱解决。实际上负担并没有减轻。”
7月13日,煤炭大省的山西省,其副省长王一新带领了同煤集团、山西焦煤、晋能集团、潞安集团、晋煤集团、阳煤集团和山煤集团等“省属七大煤炭集团”的董事长,以及两家大型民营煤炭企业永泰能源和美锦集团的负责人这样一个“豪华的团队”到北京金融机构最为密集的金融街进行路演。
“包括后来,山西省把投资人请到山西去参观项目。对于资本市场来说,看到项目有多好,可能并不是最重要的。”一位金融人士对《能源》杂志记者说,“最重要的是,资本市场看到了山西省政府愿意为煤炭企业的债务背书,这对于金融机构,是最有信心的。”
从路演之后披露的信息来看,山西煤炭企业的融资以企业债为主。对此,上述专家分析认为,相比于贷款,银行对目前的煤炭企业债务可能更感兴趣,因为债务可以转让。另外,很可能大部分的省外机构债务最终会落到山西省内的金融机构手中,加上一些政府的财政基金,通过投资平台接手煤炭企业的债务。
“人们对煤矿存在误解,觉得煤矿企业很有钱,其实有钱的是煤老板。国有企业一直很平稳,工资和劳动成正比,而且承担了很多社会负担。”山西省七大煤企之一的工作人员对《能源》杂志记者说,“我们这次的路演是为了澄清对于山西煤炭发展的误解,相关的七大优质煤企有自己的特色和顶尖的矿井,需要大家了解,而不是形势好的时候煤矿如何如何好,都给煤矿投资,形势不好的时候又一窝蜂的说不好。”
土地是煤炭企业现在的优势,而人员是煤炭企业最大的负担。如果说开发光伏、农业,是对土地利用尝试的开始。那么人员安置则需要更多的时间、资金和思路。
“龙煤的例子说明,社会稳定压倒一切。煤矿除了大量的矿工,还有大量的干部和后勤人员。这些缺少再就业能力的人群,可能是煤矿人员安置的最大阻碍。”